父亲节即将到来,以往18年来,湖北作家普玄从未收到过儿子的礼物,哪怕是最简单的一句祝福。
儿子2岁时被诊断为孤独症。这样的孩子,让开口说话,有时比登天还要难。
在人们记忆中,普玄更多是一位大公报的记者,是《人民文学》、《收获》、《当代》等杂志发表小说200多万字的作家。
但鲜有人知道他是一位自闭症孩子的父亲。
在行将50的年纪,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,将自己和儿子的故事全盘托出,仅用17天写成了一部小说,获得了第三届施耐庵长篇叙事文学奖。
普玄,毕业华中师范大学和北师大作家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曾获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,湖北文学奖
一次采访,主持人说:请你对自闭症的孩子说句话吧。
我不给孩子们说,为什么呢?
我是一个孤独症孩子的爸爸,我知道,孩子听不明白。
但我想给自闭症孩子的家长说:你们太不容易了。
一个自闭症孩子,从他诊断一直抚养到青春期,每一个自闭症孩子家长,都有一部血泪史,只要把孩子抚养了,尽义务了,每一位家长都非常伟大。
普玄说,儿子就是他的指头,而儿子的十指却伤痕累累。
自闭症家庭最害怕孩子走失,儿子第一次走失,在武汉消失了4天。
全家人从派出所找到福利院、从各家报社找到街头巷尾,还贴出重金寻子的告示。
一条条敲诈短信发过来,普玄让他们描述孩子的指头。
“指头还在啊。”一个骗子。
“指头很好,白白嫩嫩的。”又一个骗子。
儿子的指头早已面目全非,他一着急、一发怒就咬指头,直到血肉模糊。这在寻人启事上没有提及。
他还差点咬断过普玄的指头,但普玄不生气。
他困惑的地方是,孩子知道这是爸爸的手指头吗?他又感到绝望:孩子可能都不知道指头和一块木头、一块铁的区别。
儿子16岁的时候,已经看过十几个西医,四个中医,经历了十几位专职培训教师的治疗,还拜过一个道教师傅,做过十几场法事。
现在,儿子能够说出最长的句子是:“爸爸早上好!”
著名作家邱华栋猜想普玄这十余年的生活:
为了给孩子治病和进行每天的成长训练,他必须去工作,去做项目,投资,他必须和生活不断较劲。
普玄在采访、记录。受访者供图
以下为普玄口述:
01
这是我写过最流畅的长篇小说。
2017年8月,武汉最热的季节,我边写边流泪,17天就完成了初稿,改了两次,就发表了。
对我而言,这也是为人父的总结。我做了父亲该做的部分,回头看,没想到这个父亲竟然是自己。
我曾经写过两篇关于自闭症的小说,但我都只是提到自闭症,没有勇气跳出来直接书写我自己。
我和孩子过去十几年来一直都在寻找希望,如今到了无可奈何的境地。
我想说出来,不用再伪装自己很能干,我要告诉社会:我是弱者,是一个失败者。或许这样,我可能会得到新的支持。
作品出版后,家长们认为我是他们的代言人,对我非常信任和尊敬。
作品发布会当天,只能容纳40人的书店来了150人左右,很多自闭症家长都来了。
其中一位很特别的家长,在长子查出是自闭症后,他和大家一样选择再生二胎,没想到又是自闭症。
这从概率上来说非常罕见,而这种绝望更让人无法想象。
他一手抱着小的孩子,一手推着轮椅上的大的孩子,生活对待这个家庭真是谈不上任何公平!
我走过去,向他表示了感谢,“你能来太不简单了”,他说是应该来的,他认为我可以理解他。
电影《雨人》
电影《雨人》里的天才自闭症极为罕见,但媒体热衷于讲述这样的故事,让公众容易产生错觉:
这些“来自星星的孩子”富有特别的浪漫气息,其实是不对的。
天才自闭症更需要专职人来培养,自闭症严重之处在于它没有休止的日常生活,是每时每刻,是不能治好的内伤。
华中农业大学的学生凭借一篇关于自闭症的幻想小说获得了一等奖,这篇文章在家长群里传播,大家都很抵触。
我当时就认为这篇文章甚至不能入围,文学可以虚构,但感情必须真实。
公众陷入这种“文学式想象”是可怕的,加深了误解,至少让自闭症家长们感到了痛苦。那个获奖学生看到我的小说后,表达了歉意。
豆瓣上,一个自闭症家长则说他感受到被了解,他用一个晚上读完我的小说,然后放松了,美美地睡了一觉,“还有许多个明天要过呢”。
普玄的儿子陈正轩在湖北长阳寄养时骑车。受访者供图
02
儿子确诊半年后,我和他妈妈离婚了,孩子归我。
自闭症家庭夫妻离异很正常,在自闭症家长群,至少有60%到70%都离异了。
因为没有希望的生活是一个家庭很难承担的,这种日常生活上无休止的消磨会让大部分家庭放弃,甚至包括事业上的梦想。
它对家庭周边关系冲击也是巨大的,也有夫妻越来越团结的例子,但这是极少数。
我小说里写那个活埋儿子自首的故事是真的,更多人的做法是在孩子走丢后,慢慢地接受这个“意外”。
往后,他妈妈再婚了,有一个口齿伶俐的女儿,我也再婚了,也有一个口齿伶俐的女儿。
我曾经送孩子去他妈妈家过了两个年,2006年一次接他的时候,她的女儿说,“我讨厌他,不要他再到我家里来了。”
她妈妈吓得变了脸,教训起了女儿,小女孩哭闹了起来。
从此以后,儿子再也没有去他妈妈家,甚至十多年没有见面,期间他病了十几天,我通知她妈妈来医院照顾了两个半天。
它的苦与难能深入一个家庭的肌肤多深,只有亲历者才能明白。
正轩妈妈并非不爱这个孩子,是没有能力承担,所以我不怪她。
我对孩子也有亏欠,我在过年前总是把他送到我父母身边,作为一个父亲,我感到惭愧。
不久前,我把孩子从襄阳接回武汉,他又差点走丢了。
到了青春期,他特别好动,体能又好,撒开腿跑,我根本追不上。
那天在襄阳和帮助过我的朋友吃午饭,我打算把这本书送给他们,一转身,孩子不见了!
这是他第三次走丢了,我当时想,糟糕了,难道又要登报寻子了吗?
我们以丢失地点为圆心寻找,时间越久找到的可能性越低。
我一边跑一边问:“你们看到孩子吗?”
我完全忘了,他已经比我还高了,在别人眼里根本就不算是孩子了。
他跑到一家酒店里,那里正在举行一场婚礼。酒店的人发现这个孤僻的青年,“你说的孩子是那个人吗?”
我突然破涕为笑了,但这一顿跑才知道,
自己年纪很大了,我想要死的话,也要死在他后面。
“星之味”自闭症孩子在做蛋糕。受访者供图
03
每一次治疗都是一次希望,这种状态持续了多年,我穷尽了拯救孩子所有的医学办法。
此前经常带孩子到田野边、长江边,让他一个人乱跑,跑累了就会回到我身边,那时候我就会问他:
我到底该怎么办?我该用什么办法?
母亲的一句话点醒了我:“你不要在这件事情上较劲,要学会跟这种病症相处,要以它为朋友。”
母亲的一席话让我明白,虽然没有办法治好孩子,但我可以改变其他的东西,我可以把自己的身体练得更好一点,可以换一种方式与这种病症共存。
世上总有一些事情,让我们猝不及防,袭击得我们踉踉跄跄。
比如父母病危,孩子突患恶疾。我们竭尽了全力,还是失败了,我们的溃败已经成了一块巨大的、无法推动的石头。我们该怎么办?
绝境就是绝境,不会逢生。在无法战胜无法改变的疾病面前崩溃,很多人选择了不接受,妻离子散,家破人亡。
(所以我认为)接受吧,接受一种事实。
不单单是孤独症,还有其他的一切一切。我有时候想我应该谢谢儿子,除了他,处处都是生机。你这么想,你的面前会变得开阔起来。
04
我发现这种不放弃是家族的基因。
父亲是一个残疾人,腿脚不好。我高中早恋被劝退学,他没有放弃我,去小学教书就带上我,让我反省。
第二年,我复学,比之前用功许多,上了大学,走到今天。
弟弟在中医药大学教书,每次我给儿子拿中药,他从武昌赶到汉阳,路上要花两个多小时,期间从来没有间断过。
他要亲自把关每一味中药,每周跑2次,持续了4年,后来算中药费20多万,弟弟跑了多少趟呢?
我已经不知道了,我觉得很多父亲都做不到,何况是叔叔。
这些努力分散到每一年里看很平常,但连贯起来看,就有点伟大。
我母亲生了6个孩子,到了读书的年纪,家里就养不过来了,吃不饱饭。
长兄是半聋半哑的残疾人,有一天,母亲把老大拉到门口,把其余的孩子都叫来,让老三、老四站出来,他们是学习成绩好的孩子。
她对残疾的老大说:他们两个要上大学,我们一个人养活一个行不行?
他回答:行。
他说到做到,往后经常骑自行车给老四送罐头瓶装的熟菜,一直送到中学。
长年的劳作让他的手一度像两只钉耙,在捡柴的时候,刺已经扎不进去了。
后来,老四去北方上大学,又去了美国,最后当上了哈佛教授,那是大哥无法想象的世界了。
他的自行车只能跑几十里,他认识的路,只能在汉水一线。
这看来有些残忍——牺牲掉了残疾人来培养正常人,在平凡生活中,这谈不上壮士断腕,只是贫弱家族互相帮衬,在绝境中生存的智慧。
三代残疾的家庭不停地与命运抗争,母亲用赌博式的选择保全了整个家族,这里面展示了我们深沉的民族性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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